一盏灯、一支笔,当夜色慢慢涌上来的时候,在纸上和自己对话。
是为日记,又不止日记。
季羡林说,它是“粗糙但却自然无雕饰”的真情流露;周国平说,它是“灵魂的密室”“忠实的朋友”。
一次的提笔,便是一次的自我反思和成长。累积起来的,是日子、心情,也是一段历史的几痕。
比如,《吉城日记》,这些写于100多年前的日记,仿佛穿越的“密钥”。在这位东台文人的笔下游走,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生活、意趣,也可以看到那个时代,他所听到、见到的社会百态。
是的,百年之后的今天看来,吉城留下来的早已不是私人生活的“容器”,而成了一本未加密的时代档案。
一
今天我们看到的《吉城日记》是经过吉城后人系统整理,由凤凰出版社于2018年出版的版本,分上下两册,84.8万字。
该书前言告诉读者,该日记的整理人吉家林,是吉城的曾孙。隔着几代人的距离,去回看自己曾祖父的一生,吉家林是幸运的,也是自豪的。幸运的是,东台近现代史上出了那么多名人、知识分子,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套日记遗泽子孙。自豪的是,吉城所走过的路、所做的事儿、所取得的成绩,确实可圈可点。
作为我市清末民初著名的经史学家、教育学家、诗人、书法家、藏书家,吉城一生攻读不辍,崇尚国学、博览群书、著作等身,被学术界公认为一代宿儒、藏书家。而在传道授业上,吉城历任山东沂州府书院阅卷、江阴南菁书院阅卷、南京上江公学堂教习、安徽庐州府中学堂教员、东台县中学堂兼师范学堂教员等,培育了东台、南京、合肥等地一大批学子。《江苏艺文志》和《盐城历史名人》等文献中均详列其名其著。
再回到《吉城日记》本身,早在2010年,吉城日记中的《鲁学斋日记》(外二种),已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收录入“珍稀日记手札文献资料丛刊”影印出版,手稿被视为珍稀文物藏于国家图书馆古籍馆。2018年出版的版本,则为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第五辑中的一部,丛刊还被列入“十三五”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。
和《吉城日记》一道入列丛刊第五辑的还有《袁昶日记》《有泰日记》《额勒和布日记》《孟心史日记·吴慈培日记》《孙毓汶日记信稿奏折(外一种)》《高等考试锁闱日录》《东游考察学校记》《翁同书手札系年考》《辜鸿铭信札辑证》《近现代“忆语”汇编》等,共计14种20册。
丛刊总序中说“个人的生活记录,与大历史相比,更多地显现出生活的连续。”“以个体陈述的方式,从生活、文化、风习、人情等多个层面,重现具有连续性的近现代中国社会。”的确,和浩瀚的文史库相比,丛刊中的这些书更像是“边角料”,然而局部,也是不可或缺的;日常,并不缺失价值;周边,也可以细细打量。对它们文化价值的正视,是历史研究的一种客观体现。
《吉城日记》仿佛光阴的浓缩,定格下主人公从光绪十三年至宣统三年,25年的人生“史诗”。一个人能有多少个25年,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你的25年,幸而有文字留存下来。纵使人不在、时光老去,那些字里行间的人名和事件,却因为文字获得了“新生”。
虽说个人只是时代洪流中的小小涟漪,然而,个人从未脱离时代而存在,于是他的生活,便也烙下了深深的时代印记。作为清末民初东台著名学者,吉城经历了从晚清到近代中国的风云,在这“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中,他的日记,其实也为后世的人们提供了一份俯首细看的历史打开方式。
于东台而言,日记中出现的人名、地名、城事,这些看似零散甚至边缘的史料,丰富了东台的历史文献。
二
读《吉城日记》不仅是读他个人。
一个人作为社会的一个因子,在繁星般的社会里,不由自主地经历着各种各样的相遇,这些相遇形成若干连接线,线再交叉、延伸,就有了圈子。而每一个圈子,都是一个社会环境。
幸运的是,因为吉城本人,不仅仅是吉家的一分子,更因为其文人的身份,广泛地参与了东台城的文人生活,于是,我们也有幸看到了那个年代,东台文化圈的一隅。
吉城在日记开篇写道:“虎臣同志,服膺‘潜庵’,创立‘志学’,于焉会友登堂,共论攸赖”。“志学”即“志学会”,有立志于学问的意思,由夏寅官等人于光绪十三年发起。彼时,夏寅官21岁,吉城20岁,风华正茂。
除志学会之外,他们还成立了清冰文会、能群书会等等。可见,在晚清到民国期间,东台出现了文风昌盛的小高潮。翰墨为信,夏寅官、丁立瀛、丁立钧、丁立棠、周应昌、周应芹、陈汝玉、鲍振玉、鲍焘、袁承业、翟登云等学者经常集会研学,诗文唱和。这些人中,既有东台本籍人,也有的是寓居东台,在战火还没有波及东台的那阵子,文化的力量让他们相吸、相知,“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”在此有了具象化。
“巳正,虎臣、崇如、戈伯鸿诸公游清凉山,便过莫愁湖。”这是光绪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的日记,根据前后日记,可知,当时这几人正结伴参加科考。其中崇如是吉城的堂兄,同时也是同学至友;虎臣便是夏寅官,他是日记中除了吉城家人外,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位,是吉城的总角之交,也是东台科考史上为数不多的翰林之一。戈伯鸿是戈公振的堂伯父,著有《慎园诗钞》。
“往西宅践昨约,坐有心兰、恭甫、俊民、鉴缨,畅话片刻,同登泰山。一路香车宝马,游目骋怀,信可乐也。遇陈白石、汪作舟,于西客楼小坐茗谈。”这是光绪十五年正月十五日,吉城当日的日记。日记所提六人中,除了恭甫是吉城的胞弟、其余皆为吉城的学友。其中,汪作舟是光绪十四年乡试举人,精周易;俊民,精医学、算学,曾在泰州、扬州等地塾馆课徒,兼治农学;心兰即陈祺寿,一生以治学、著书、讲学为乐,是《东台日报》的创始人。白石即陈汝玉,清末东台著名书画家、国学学者,其画风奇特,善画怪石奇树。
诸如此类的记载,不胜枚举。东台文人的生活,在吉城的笔下,生动、有致。
他们买书藏书、互相借阅。“从虎兄处假来《唐宋诗醇》十八本、《曲园集》八本”“蔚如晚来,假去《汉书》两本”,知识在他们这里是可以分享的。他们不仅看典籍诗书,也看《申报》《沪报》《农学报》《中外日报》《新民丛报》《外交报》等时事报纸。
他们相邀“闲谈”,以学相勉。“虎臣过我言:‘人生不可一日不学,三十以内,正猛火煎之时也。无论词章、经济、经学、小学,皆须做到尽头方可谓学,非优游所能了也’”“午后与三兄同过虎臣论学,学惟期其有用而已,不急之考据,无谓之词章一概摒去为是”“浒岑过我,述澎湖得一胜仗”……谈学问、谈人生、谈时事,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,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,实属人生幸事。
他们共品雅事、结伴出游。“南园看海棠、玉兰”“薛村探梅”“同游北郊”“西溪看梅”“东岳庙观古松”……花事和人事一样,只为懂得它们的人盛开。襄荷精舍里的频频相聚、南园雅集上的士子风采,那年东台的街巷,因为他们而熠熠生辉。
三
一个人的生活琐碎,可以拼凑出他的人生,也可以作为拼图,卡在时代的版图之上。
《吉城日记》“扔”出的拼图很多,作为一名读书人,吉城记日记的这二十五年,经历了科举末期,新式教育的兴起这样的特殊年代。读书、考试、教书,占据了他日记的很大篇幅。书院课题、赴考路线、赴考日期、科考题目等,多有详细记载。
根据记载,我们可以知道,晚清的乡试通常在农历八月举行。考试一般分三场,分别在八月初九、十二、十五进行,考生在考试前一天入闱领取号舍位置。
光绪十四年的这一次科考,吉城如此记录“今科应试者,上、下江合计二万三千人,平江府南总门一带新搭席号数百间,往来甚觉狭隘,以至挤毙多人。”也正是在这场考试中,夏寅官中第十七名经魁。
光绪二十八年,吉城没有参加科考,但是却记下了从朋友讱斋处得知的科考题目。从首场题中,我们可知,此时的江南科考科举试题,已经从八股文改为策论了。与此同时,吉城还带领子侄弟子参加了最后一次科考。
在新式教育上,吉城作为亲历者,在日记中,记下了自己参与的那部分。
“能群学堂开学”“东台官学开校,虎臣招往观礼”“东台立私塾改良会”“培英初等小学开学,茂斋招往观礼”“孤儿小学堂成立,于今日题额”……这些关于东台近代教育标志性事件的记载,证明了那个年代的东台虽处于海滨一隅,新思想、新文化的普及却一直紧跟时代。
“官立高等小学堂火,黎明时始熄,计毁饭堂、自修室三处”“东台县学堂甲班学生行毕业仪,虎臣招往观礼”“中校拟定课表,并商略师范事宜”“中校开课,学生凡五十人,分两班。曰‘中学,曰‘高等小学’”“东台学人借中校开教育会,停课数日”……那些发生在学校内的大事小事,看似琐碎,却因为细节而让人们对那段往事更为可观可感。
“上学期讲说多半口授,久或遗之,今改为编录”“课小学《论语》,袁乙临、董亦恂最”“试师范‘文学’,张翔鸾、王世英、单德举最”“师范乙班生改授《左传》,自僖公起,以桓公、文公之事皆在僖公篇;甲班生下学期《周礼》当毕业”……教学上的事宜,也见证了吉城作为近代教育家的殚精竭虑,正是像他这样的一批近代教育家,点亮了东台孩子的未来。
四
吉城日记里,除了文人雅士、读书学习,还把笔墨聚焦于东台这座城的日常。
“午后偕三哥、孙师至社稷坛闲步。坛在迎春门外,正屋三楹,旁一楹,更衣之所前有二石,一祭天、一祭地也。”“‘漫无墙壁惟栽树,坐对烟波抵放船’,泰儿过丁桥草堂偶尔此句,情景尚真。”“循东台北关河行数里许,有周村焉,川原处处,林薄内暎。”些许的文字“素描”,让我们在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年东台这里、那里的景致。
“与三兄‘升官’数局”“与虎臣、吉斋、三哥打‘马将牌’(即麻将牌)”这是他们的玩;“约星兰、蔚如、崇如至济安堂啖般罗密”“在襄荷精舍啖京江旗数枚”这是他们的吃;“热如昨,寒暑表已升至九十分”“虎臣贺节名片,去年已由京都寄到。”一百多年前他们生活里已用温度计,过节也使用名片。
“有柳敬亭其人者,闲坐说汉家故事,与心兰姑妄听之。”“在虎臣家陪张季直,其人言论风采,绝去凡俗,学问大,意以实事求是为主,可敬可慕”偶尔出现的名字,和历史的记载,有了印证。
个人生活之外,吉城的日记中,还有社会冷暖、民间疾苦。比如,日记中就记叙了火灾、蝗灾、疫情等社会事件,
“新桥西失慎,焚去茅屋三家,各龙驰救,几于奔走,不遑甚矣。”“闻东台旗杆巷后失慎”“午刻东宅高邻失慎,时适在店,闻警急驰。至则烟雾四塞,与东宅仅隔一墙,幸人中水齐,当即扑灭,幸矣哉”吉城日记中出现了不少关于火灾的记载,也难怪,那时候的传统民居木头和茅草是主要建筑材料,极易燃烧,且夜间照明多用油灯、蜡烛,稍不留意就会引起火灾。
“天久不雨,飞蝗四遍”“晚飞蝗向西南行,前两日亦见之”“午后欲雨而卒不雨,农田新禾半遭蝗食,奈何?”1892年东台的那次蝗灾,吉城连续几日都做了记载。
“连日疫气盛行,有不须臾而逝者,里人祷求都天神出巡”“城乡往往疫气流行,都天神今日复出巡”,光绪二十八年的时疫,吉城可谓感触至深,他的挚友汪济、丁立钧均感染此疫,数日内先后病逝。两年后,也就是光绪三十年,东台发生流感,数日内吉城的母亲、哥哥、弟弟都感染了此症,所幸症状较轻,很快就治愈了。
此外,我们会看到“北风甚冷,日未出,见北关桥北逃荒难民数百人,鸠形鹄面,扶老携幼而来,其气象甚惨”这样的民间苦难;
看到“京江公所粥厂复开,甚善事也”“陆春江阅北营操,倾城士女皆往观焉”“县官求雨”“立夏节,戌正,亥初地震两次,约两秒钟”“商团既成,凡百二十三人”这样的小城时事;
看到“有数十百人以假逃荒为名,暗用邪术算人家赀财,西溪某家失去银洋数百,襄荷精舍之仆巧小者,亦为算去四圆。左道惑众,王法所不宥也”的民间逸事。
一个人的一支笔,终究还是突破了日记本身的意义。
这些文字记下来的不仅仅是时代生活的片段,更鉴照出一个心怀百姓、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大爱情怀。
存史鉴今,吉城只是记下了他所经历的25年,然而那些他所记录的时代镜像的碎片,却因为凝固了消逝的时光,让人们管窥到那年那月东台城的“细节”。
这些“细节”,经过百年时光的沉淀,也早已突破了文字本身的意义,成为时代的“棱镜”。(陈美林)